第二幕(2 / 2)
暴风雨持续久了,无法出海捕鱼的人家就要面临断炊;要是房子被吹倒,附近一棵树也没有,显然无材可修。况且维持生计的根干──船,也是以木材制成,生活基底是脆弱得可怕。
即使我们所搭的商船已在前一个港口卸下大部分货物,但经过那些岛时,沿海居民仍会停下脚步和手边动作,神情略显恍惚地望著商船。也许是我多心了吧,看起来就像拾荒少女见到贵族配戴她一辈子碰都别想碰的宝石,骑马经过的样子。说不定船上任何一样货物,都具有大幅改善其生活的力量呢。
「这里的信仰一定很现实吧。」
「……?」
我不由自主的呢喃引来缪里的不解表情。
倘若尽其所能弄来一切资源也不足以支撑生活,人就只能向天祈祷了。
那就是他们用以抵挡狂风最实际的依靠。
「但愿是正确无误的信仰,补足了他们的缺失。」
生在这地区的人,乘船时必定会配戴黑圣母,不单是为了祈求航行平安。他们也非常渴望某种伟大的力量来支持他们的生活。
而据说这整个地区,只有一名修士替集当地信仰于一身的黑圣母制作雕像。假如这名修士是秉持正确信仰来推广黑圣母,可以想像信徒们遵从的也是正确教义。我心里怀有这样的盼望。
船继续顺利前进。途中天气变差还下了雪,所幸没有刮风,对航海毫无妨害。
当晚,我们在某小岛唯一有屋舍的地方,彷佛盘据于高耸悬崖下的旅舍过夜,天还没完全亮就继续旅程。气温虽冷得要命,风依然是安安静静。我和睡眼惺忪的缪里靠在一起,抵抗睡意看著船左弯右拐地穿过岛林。而这样的状况,在日出后产生了变化。
我们突然来到开阔的地区。
起先还以为是景色变得太快而造成晕眩,但我很快发现自己弄错了,是船真的突然摇晃起来。这宽广地带与过去小岛之间的狭路不同,风可以纵横无阻地吹,浪也跟著高了。船帆都要裂了似的胀满了风,船桅发出咬牙苦撑的声音,使航程转眼化为冒险。
「还好吗?」
海浪拍打船身,大把浪花被风吹上甲板。
我急著想翻出抹了油的防水鞣皮风衣,而睡意全消的缪里则以两手抓著护栏,入迷地望著海面。
「好厉害喔……海里有湖耶……」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海水颜色像画了线一样深浅分明,大概是海底有急剧落差吧。更往远处望,还能看见一列岛屿围绕深色海域。的确,那里堪称是海中之湖。
此外,风开始呼呼地吹,且掀开缪里的兜帽,让她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不过这银色少女毫不在乎,沉醉于北海的严峻风景。
风不知何时掺起冰屑,寒冷几乎与疼痛同义。短短几分钟内,大自然让我们明白自己已从春季的领域返回了冬季。一想到这地区真正难熬的时节恐怕早已过去,这气候只是末尾余波,近似恐惧的情绪便侵袭了我。
然而天气虽差,这片海中湖似乎算是各路航线的交会点,突然有其他船只出现。我不断揉眼擦去结在睫毛上的冰,眺望大海,找到雄壮威武,也许有三、四层甲板的巨大远航船只,还有和我们大小相近的商船,以及只有一、两个人操纵的小货船。
每个人都把这环境当作家常便饭。
平时爱玩闹的缪里,也默默注视那些在强风、冰屑与白浪中呼著白烟般的气,用红通通的手掌舵,跨海讨生活的人们。情绪一激动就会跑出来的耳朵尾巴,也似乎忘了本分。
「……那是……船吗?」
彷佛没时间晕船的缪里回神过来问道。
「可是……那看起来黑黑一团……而且……好大喔?」
缪里往船的去向凝望,我也在她身旁跨开腿抵挡摇晃,遥望前方。
「好像……不是船,是山。黑色是因为盖满森林。」
「山?」
那语气像是不敢相信海里会有山,但她很快就发现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山棱开始清楚浮现于雾蒙蒙的视野时,往来的船只也繁忙许多,看来那里就是这岛屿地区的中心点──主岛。
我帮缪里拨开沾上衣服也不融化的冰屑,戴回兜帽,补一条羊毛围巾塞进领口。
她有点嫌烦,眼睛却紧盯著船的去向,似乎不愿在抵抗上浪费任何时间。
顺风使得船以冲锋般的速度接近主岛。
不久,离开阿蒂夫后的第一个五脏俱全的像样港都出现在我们眼前。背后山岭有如宝座上的国王,睥睨脚下大湖。
没有别的山比它更适合用「威风凛凛」来形容吧。
为其肃然起敬时,缪里忽然轻笑起来。
「呵呵。大哥哥你看,那座山好像在拉裤子的国王喔。」
「咦?」
我这才发现,山上植被分成两段,山脚到山腰的森林颜色较深,看起来的确像拉到腹部的裤子。没长树的山顶堆了王冠似的白雪,让画面更加滑稽。同时,缪里纯真地眯眼远眺的侧脸让我深有感叹。
她所见的世界,总是充满欢乐的光辉。
「嗯?怎么啦,大哥哥?」
缪里察觉我的视线而愣住。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的随时都是你自己。」
「咦?」
她傻眼得像只被捉弄的猫。我隔著兜帽摸摸她的头,蒙混过去。
「神啊,请照看我们的旅程。」
大幅摇晃的船溅起阵阵水花,继续往国王山迈进。
屋顶又高又斜,是为了方便除去积雪吧。房屋盖得非常密集,看起来宛如被风吹成一团的小矮人。
主岛的港都凯森的确不小,人多船也多。但可能是离开阿蒂夫后看了太多荒凉的景色才会觉得它大。其实只要稍一留步,屋舍和人都不难数清。
尽管如此,见到人们在积雪的路边谈笑的模样仍让我安了不少心。这里有人的互动与温暖,路口堆起了高高的雪人,手和五官都是木棒拼成。
「教会往那走吗?谢谢。」
我向路过的商人问路,他便往流出港口的大河上游指去。这条河又宽又深,没有搭桥,人们都靠船往来两岸。
或许是因为如此,当地人似乎不常走河畔道路。虽有点足迹,雪却积得相当厚。若从河口往山顶仰望,整条河就像一条将岛撕成两半的裂缝。
「好了缪里,我们走。」
我拉起围巾盖住嘴,牵著缪里的手往镇上的教会前进。
「刻那个人偶的人会在那里吗?」
「不是人偶,是圣母像。」
「还不是一样?」
双方差异很难对无信仰者说明,我咿呜几声就作罢了。
「然后,我们不先去修道院吗?」
「我们要住的教会,和修道院是不同地方。对了,听说我们靠港之前在船上就能看见修道院,你有注意到吗?那是盖在一个孤单的小离岛上。」
「咦?啊,有啊,像是一个小小的祠堂……咦,那里有住人呀?」
看来修道院没逃过缪里的锐眼。大概是我当时急得替心里只有海景的缪里加衣服,所以才看漏了吧。
知道那就是修道院后,缪里眼中发出光芒。
「不会吧,有人住在那种地方?真的?」
有冒险的味道!她冻得红通通的鼻翼都兴奋地胀大了。
「那里有那么危险吗?」
「嗯。海浪一直哗哗哗地拍,到处都是粗糙的岩石,超有气氛的。我还以为那一定是用来活祭山羊的祭坛呢……对了,就像会操纵雷电、在海上行走的巫师会住的地方。」
教会与异教徒打了几十年的仗,为的就是根绝人们对那种巫师的信仰。即使战后公开表示崇拜巫师的人已经绝迹,他们仍以冒险故事的形式留存在书本中。
虽然他们的形象都是正义使者讨伐的坏蛋,不过对缪里来说,只要能刺激她的好奇心,不管善恶都无所谓吧。
「哇,好期待喔!一定有通往地下迷宫的楼梯,或是打不开的门什么的!」
她绝对是严重误会了些什么,不过我不知道该从哪纠正起。
「大哥哥我问你喔,如果在地下迷宫遇到龙该怎么办?可以叫娘来吗?」
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缪里打从心底期待地笑著仰望我。我很想帮她划清界线,可是难就难在实际上她的母亲就是应该住在幽暗深林的精灵一类。
然而,若想见到这个洁白如纸的年轻女孩继续走在正道上长大,就得画出一条漂亮的线,告诉她这世界的真实面貌才行。
我在其他方面或许派不上用场,但至少能帮助她明白在这个无常的世界有什么必须坚信。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为了辨明是非才苦读到今天。
想著想著,我们来到一道格状大闸门前。石墙后飘扬著教会的锦旗,看得出来这里就是教会。然而说老实话,它长得和要塞没两样。
「哇……」
升起的闸门高过头顶,由粗大的木柱组成。凭人力,就算拿剑斧来砍也根本不是对手,怎么看都是以战争为前提而建造。从闸门后方通道的长度,也可看出石墙究竟有多厚。而且通道顶部还开了特殊的孔,孔中有焦黑痕迹。那是用来浇淋热油以击退敌人的孔。
「这是……教会?」
肃杀之气重得连缪里都不敢置信地这么问。
「就跟约瑟夫先生说的一样,这里是商人的圣域吧。」
「咦……这里有那么贵重的宝藏吗?」
天真的缪里说得两眼发亮,可惜完全没那种事。
「才不是,里头的宝物只有承诺。大人世界的事。」
我无视于缪里的错愕表情,拉动垂在门边的绳索。小钟叮叮当当,通道边的门很快就开启,一个卫兵举著枪走出来。甲冑是皮制,是因为金属铠甲容易黏在皮肤上吧。
「喔?是旅行的僧侣吗?」
他反应与约瑟夫相仿,但毫不惊讶,可能是偶有圣职人员旅经这边境之地吧。
「是德堡商行的约瑟夫先生介绍我来的。」
为保险起见,我将那份文件和木片一并呈上。
「这就不必了。」
卫兵不收木片,表示这里或许真的比较特殊。
「受贵族之命,经过阿蒂夫远道而来,到北海勘查啊……路上辛苦了。」
卫兵耸个肩,仔细摺好文件还给我。
「请问这里方便让我借宿几天吗?」
「当然没问题,这里就是盖来给人住的。德堡商行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
卫兵迈开脚步,摆肩要我们跟上。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镇上禁止传教。这地方的人虽然也是信奉神的教诲,可是感觉和南方有点不一样。这部分你知道吗?」
「您是说黑圣母吧?」
士兵点点头,彷佛在说:「知道就好。」
「而且,听说最近阿蒂夫还闹了点信仰上的事。这地方的人对他们和教会的纷争很敏感,千万不要惹麻烦啊。」
事件余波也确实冲到了这里。
我们穿过石墙,来到宽敞得夸张的中庭,而原因也显而易见。其中到处堆积木箱或盖著捆捆麦秆的行李,而每一堆都立著曾经见过的大商行旗帜。别说德堡商行,连旗下船只一时多过任何国王,享誉世界最强海上霸权的鲁维克同盟旗帜也有。这里是没有政权可依赖,纯由远地贸易的大商行商人们维持的共同据点,也是危难时能提供庇护的圣域。
一般而言,这种非常手段只会出现在教会权力不存在的异教土地,可见这里也包含在其范畴之内。
有零星几个商人正在盘点货物或是替马匹梳毛,缪里稀罕地到处看来看去。卫兵指著她,投来打探的眼光。
「还有一件事很重要。这里总归是教会,地方又小,带女人进来容易惹事。所以老板带来的女士或婢女,都得睡专用的宿舍,奴隶也一样。」
在贫穷地区,奴隶买卖是常有的事。看卫兵的唏嘘眼神,可能是以为又有个滥好人的圣职人员在南方捡了个奴隶少女想带回故乡吧。
无论事实为何,我第一个考虑的是该怎么避免缪里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落单。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留在手边──这是我从过去旅途所学来的少数铁则之一。
可是缪里的女性身分是不争的事实。无论这里能给多少方便,毕竟是打著教会徽记,给神的羔羊休养生息的地方。身为神的奴仆,我不准谎报缪里的性别。
在我不知如何回答时,缪里主动取下兜帽和围巾,在雪景中露出长长的银发。
「穿女装其实有很多好处喔。」
并咧嘴笑著这么说。
卫兵打量了缪里一会儿,突然露出左虎牙笑了笑。
「这小鬼真机灵,有前途。」
「嘿嘿,谢谢喔。」
缪里笑得很自然,毫不介意。
「到最大的那栋楼去,应该会有人接待你们。其他事就问他们吧。」
这里的建筑配置,和我过去借宿的大修道院非常相似。
以大礼拜堂为中心,中庭、菜园、马厩或餐厅等设施自南侧绕圈排列,还有个依人流规模建造的宿舍。
或许因为这里是商人的基地,中庭比一般修道院宽广得多,宿舍和餐厅也相当大。马厩没有跟著放大,是因为这里几乎靠船运输吧。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指教。」
「哪里。」
卫兵似乎颇中意缪里,回岗位之际还像佣兵那样和她碰个拳头。
「怎么样呀,大哥哥?」
不小心目击了这野丫头增添多余自信的瞬间。
「真是的,竟然眉也不挑一下地说那种谎。」
「咦?我哪有说谎。」
她的确是没说谎,只是说出事实,让卫兵自己误会。我也经常使用这种伎俩。
可是我和缪里有个明确的不同──缪里打算用那招进入不该进的地方。我的良心,正为了该不该纵放她而纠结。
也许是责备与混乱全写在脸上了吧,缪里臭著脸说:
「大哥哥,要是你真的觉得不对,直接跟卫兵说出事实不就好了?」
「……」
「你没戳破,就表示那样对你也好吧?」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使我一声也吭不出来。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必须洁身自爱,当个正人君子的大哥哥又没说谎。」
缪里酸溜溜地这么说,然后挽住我的手臂。
一点也不信神的少女,真的做什么都肆无忌惮。
但这样等于是让缪里代替我说谎。我不知是对是错,良心饱受谴责。
「我很怕自己的信仰会就此动摇。」
「你随时都可以放弃喔?这样就可以跟我结婚了。」
「……」
看来这全是缪里的陷阱。被赶进陷坑里的我,只能疲惫地看著缪里在洞口咧开大嘴得意地笑。
叹口气后,我提醒自己不能垮著脸见人而打起精神。
「下不为例喔。」
缪里回答「好啦好啦」似的耸耸肩。
接著,我们遵从卫兵的指示,前往大烟囱飘著白烟的楼房。
一开门就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石廊,看起来很冰冷。左边似乎就是大厅,从半开的门缝即可听见愉快的谈话声。
「感觉不错,挺热闹的……怎么了?」
缪里打从我开门就捏著鼻子。
「里面……好臭喔……」
我跟著吸了两口气。
「喔,这是泥炭的味道吧。」
「泥炭?」
「讲黑玉的时候不是有提到吗?就是一种像泥土的炭,可以在农田或草原上挖到。优点是便宜,缺点则是火力小和烧起来有臭味。在这岛上可能也挖得到吧。」
可能是缪里身上有狼的血统,嗅觉灵敏,所以才觉得特别臭。
「不喜欢的话,要住其他地方吗?」
在温泉乡纽希拉也有不少人因为受不了硫磺味而下山。我们是早就习惯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
我是顾虑缪里才那么问,不过缪里不知为何按著鼻子抬眼瞪来。
「怎、怎么了?」
「你又想把我赶回去了对不对?」
看来是我每次看她赖床或贪吃等耍任性时,都会讲几句「不如就别跟我旅行了」之类的话,引起了她的警戒。
「这次单纯是关心你。」
「……哼。」
虽没骂我笨,她仍愠愠地地把头转向一边去。
「别嫌了,我们赶快定好房间,出去调查调查吧。」
我远道而来,可不是为了敷衍了事或悠哉观光。阿蒂夫事件掀起的波澜大得足以过海,而我相信它的规模会继续与时俱进。我必须迅速完成自己在这岛上的工作,著手下一项任务才行。
缪里虽仍为泥炭臭味揪著一张脸,最后还是心一横进了门。这时,大厅有人出来了。
「喔?」
觉得声音亲切,应该是因为对方本来就是个和善的人,以及他的穿著与我类似。
「这时候还真是难得。两位是旅行经过吗?」
老祭司戴著教会徽记项炼,两颊发红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喝了酒的缘故吧。
这先暂且放一边,我先行访客应尽之礼。
「打扰了。我名叫托特.寇尔,奉某位贵族之命参访此地。路上有位德堡商行的约瑟夫先生,介绍我到这里来打声招呼。」
「喔喔、喔喔。」
祭司惊讶地眨了眨眼,走过来用他柔软温暖的手与我相握。而人一靠近,果真也带来了一股酒气。
「明白明白。我是莱赫.弗里德,这教会的负责人。照你这样说,应该是来找块适合的地方盖修道院吧。很好,不必多说,不必不必,其实你这样的人一年到头都有。不知为什么,南方有不少人以为这里是天国的大门呢。」
莱赫这么说话不只是因为微醺,个性也是这么豪爽吧。他以一脸慈祥和蔼的笑容毫不避讳地说出别人难以启齿的话,并为难地叹一口满是酒味的气。
「无论是好是坏,这里总归是冰冷海域的边境。调查得太过火,容易弄得一身腥。尤其在这个时节落海就没得救,到了春天又有暴风雨。有时候,还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到处去找些不会有人去的岛,结果惹出大问题呢。」
莱赫打个酒嗝,耸了耸肩。
「您说的是信仰上的大问题吗?」
莱赫不枉是这个四面石墙,可比要塞的教会负责人,听我进一步问,眼中就点起锐利的光芒。
「你是异端审讯官吗?」
他若是骑士或佣兵,手一定搭在剑鞘上。
不过莱赫端详了我一番后,视线移到抓著我腰际的东西身上。
我稍微放慢节奏,对莱赫这么说:
「如果我是异端审讯官,应该会更精心挑选装备吧。」
异端审讯官等于是刽子手跟拷问官的代名词,不会带著小孩到处跑。
「那倒是。反过来说,要是异端审讯官都像你这样,教会也不会到处结怨了。」
说完,莱赫噗咻一声打个喷嚏。
他能在如此僻境生存,且职掌并非正式存在于教会的教会,一定有他过人之处,而那不会只因为他是个教会的忠仆。
「别在这吹风了,先进里面坐吧……对了,行李也拿进来。」
「此外,我们想租一个房间。」
莱赫拍响额头大笑。
「喔喔、喔喔,我也真是的。穿著旅装喝酒,好酒都不香了。」
笑到一半,他那皱巴巴的眼皮缝隙间,向缪里投出意外滴水不漏的目光。
「对了,门口卫兵跟你们说过这教会的规矩了吗?」
「说过啦,女人要住其他地方嘛。」
缪里回视莱赫,笑咪咪地这么说。该说她胆子大还是神经粗呢。莱赫愣住了似的注视缪里片刻,最后驱赶睡意似的眨眨眼睛,又打了个嗝。
「嗝。抱歉,我带你们去房间。现在人少,有好房间能住。」
莱赫跟著穿过我们身旁,向门外走。
「喔喔,好冷啊!」
酒酣耳热的身体吹点冷风,应该很畅快吧。莱赫舒爽地继续走,我和缪里随后跟上。
在中庭工作的人只要见到莱赫,距离再远都会问候一声或挥手致意。即使他白天就会喝得醉醺醺,在这里仍是个受人景仰的祭司吧。
更重要的是,除黑圣母外,只有他能为船员祈祷平安,提供航海慰藉。
「关于刚才没说完的事──」
我们经过一处应是菜园的地方,不过压低果树枝条的不是水果,而是一条条的鱼乾。莱赫边走边检视鱼乾状况,并说:
「真的就是大问题。他们都自个儿划了小船出去,然后再也没回来了。多半是落海或迷航,不知漂流到哪去了吧。」
遭冰雪阻隔的严酷北海,具有与其寒冷和清澄空气相符的庄严气息──莱赫像是看了不少人怀抱如此期待而来却客死他乡,不胜唏嘘地耸耸肩。
「他们大多是不懂这地区,也没有往来的贵族派来的……近的有温菲尔、普罗亚尼,远一点,来自南方诸国的也偶尔有几个。总之,背负权威而来的人在这里死了,无论死因如何都会惹来嫌疑。」
海兰是怎么称呼这片地区的管理者呢?
「听说这一带是海盗作主,真的吗?」
莱赫带著阴郁眼神稍微转头瞥视,叹了口气。
「这里的人怎么看都像海盗,很难辩解,可是他们并不是所谓的海盗。」
绑实松脱的鱼乾绳结之余,莱赫继续说:
「平常主要是护卫商船,或是到处侦防,以免盗渔船或真正的海盗破坏这里的岛。总之就是做些讲道理难以解决的事,这样好懂多了吧。」
若要用一个我熟悉的词来替换,就是民兵团吧。
「假如没有他们,根本没人能管理这片危险的海域。要是每个人都因为资源有限就为所欲为,日子马上就过不下去了。武力就像箍紧酒桶的铁环一样,没有了它,就连向每季来这里赚钱的人收税都办不到。没有税收,这里很快就会被外地人吃乾抹净,走向灭亡。他们是因为有必要才存在。」
喳、喳。踏雪前行的莱赫每隔几步,就有一道白烟从他左肩流逝在空中。
可是他的背影不只有替海盗说话的愤慨,也有说再多也没用的落寞。
「可是只会道听涂说的人老爱闹事,说什么海盗讨厌南方人,人都是他们暗杀的。事实上,几乎都是因为那些人不知道这海域的可怕又不听当地人的劝,才会出人命。」
莱赫说到这里,停在一栋相当大的楼房前。
「到了。」
要上几个石阶才能进门,是为了避开积雪吧。
宿舍是建在石造地台上,上头铺了木制地板。我有好多次冬天睡石地的经验,但也只有精力旺盛的二十岁之前能这样撑而已。早已二十来岁的我见到木地板,是松了一大口气。
「走廊后边的房间有个助理祭司,要借被铺之类的东西就找他。要住哪间房,他也会替你们安排。最后要付多少钱,全看个人心意。」
莱赫语气很故意,令人莞尔。
而他继续保持那表情说:
「虽然说修道院盖在无人岛比较理想,可是这海域没人住的岛,说穿了就只是不能住人罢了。主要是因为岛周围的海流太复杂暗礁又多,行船非常危险。不过呢,那些都是外表看不出来的东西。和信仰很接近吧?」
莱赫笑著踢踢自己另一只脚,抖掉鞋上的积雪。我对他率真的举止颇有好感,但要我陪他一起笑实在有点困难。
「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的人明显不太欢迎来自南方又作圣职人员打扮的人。因为到处问来问去已经够烦人的了,要是出意外死在这里,又要惹来外界莫名其妙的嫌疑。当然,对于生意会因为当地人和外地人起冲突而出问题的人来说,同样也是个麻烦。」
莱赫是迂回劝我这几天安分点过。
往好处看,那是这圣域中人的亲切忠告。
「然而,我毕竟是不能空手而回。」
我尝试反抗,老祭司却喝醉了似的突然无所谓地耸肩。
「不管是请当地人带路还是做什么,都一定要照当地人说的话去做。尤其是出海时。」
莱赫停在门口看著我们进门,并这么说:
「这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还不等我们回话,门就关上了。
喳、喳。待踏雪声远去而消逝,残余的只有寂静。
缪里调整行李位置,抬起头说:
「被讨厌了耶。」
我默默低头,见到的是张笑脸。
「旅人去到哪里都是这种感觉啦,受到热情招待的机会非常少。」
「是吗?可是纽希拉不管哪里都会开开心心开宴会耶?」
我也重新背好行李,赶促缪里跟上,走向走廊彼端。
「纽希拉那种地方很少见。其实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不喜欢外地人,因为打乱他们平静生活的大多是外地人。」
缪里不太能理解,不过等旅途长了,她自然就会明白吧。
「所以,不管去到哪里,尤其是人少的地方,我们都要低调一点。」
听我这么说,缪里以为我又要说教而皱起眉头,对我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可是这与神的教诲或替他人著想无关,而是属于在深山迷途时,该怎么做才能存活下去那类的事。
我默默地看著她,而她也很快就懂了我意思。
表情变得严肃,咽口水般点点头。
希望她能从此了解外出远行绝不是令人愉快又雀跃的事,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待在故乡平静终老。
才这么想,面色凝重的缪里忽然说:
「就像国王微服出巡一样吧?冒险故事里常常有这种事。」
「……」
缪里笑得像在说:「放心啦,我懂。」
虽然我觉得她什么也不懂,这话也让我深切地明白她是多么地乐观。
房间很小,床就只是两个并排的木箱盖上一块毯子而已。
不过好歹是私密空间,其他楼层全是通铺或仓库,单纯只是为了给商人买卖期间有个据点而建。
我能想像商人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据点就好,舒适度只是其次,所以在借寝具时多贴了点香油钱,结果证明真是贴对了。这毕竟是个只要出得起钱,连罪愆都能赦免的时代。
既然借到了这么多毛毯,应该不至于冷到睡不著吧。
行李安置好以后,接下来就该打点中餐,我们便即刻外出。向门口卫兵询问约瑟夫所说的奇迹痕迹后,得知那距离教会不远,就在港都后头那座山的背面,走路就能到,于是决定先往那里去。
只是路上积雪颇深,卫兵要我们在靴子外多穿一双用乾草编成的长靴。才觉得遇上了好心人,结果原来是要钱的,可能是想赚点外快吧。不过价格不贵,我也就乾脆地付帐了。这也是从救我一命的旅行商人学来的智慧。旅途上能交多少朋友就尽量交,说不定哪个人会在紧要关头救你一命。
港都与奇迹痕迹之间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就只是沿著河畔往上游走而已。在夏天会化为草原的大片积雪上走没多久,汗就开始流了。旅靴已经很重,现在又套上一层乾草靴,实在难走到极点。然而没了这层保护,靴子肯定很快就湿到里头去。只是冻伤还好,运气差一点,脚趾还可能冻坏。在纽希拉,冬天上山也少不了它。
我不一会儿就走得气喘吁吁,缪里的脚步却轻快得像只野兔,远远走在前头。
「大哥哥,快点啦!」
这里不是山上,不会有雪檐或池沼,沿著河畔走又不会迷路,我是一点也不担心,不过想到回来也得这么辛苦就头疼。若能请到雪橇载我们过去就轻松多了,可是我马上摇摇头,提醒自己不能遇到事情就想靠钱解决。
「很慢耶,大哥哥!」
远得已经看不见表情的缪里不耐烦地转回来大叫。
从海上看来,还以为这里是只有山和山脚下一块平地的小岛,但实际上走这一趟,可以清楚体会到这是个拥有不小平原的大岛。到了夏天,这片雪原就会成为一望无际的草原,供给牲口一年份的草料吧。
森林终于出现在雪原彼端,而那里也是山的起点。据说奇迹的痕迹,只要顺著林道走就会看见。
「你太快了啦!」
缪里嘴边冒出一团白烟,表示她叹了口气。她当然等也不等我,继续快步前行。
不过,我对那样的薄情反应并无怨怼,反而为她独自勇往直前的坚强和年轻冲劲有所感慨。若当作她出嫁那天能再一次见到这样的她,这就像预演一样。
我不禁苦笑,往前再踏一步。
尔后,我总算跟上缪里的足迹,抵达森林入口。她坐在粗犷的石头上,抓著一条大冰柱在啃。附近树上挂了很多,有如一枝枝的长枪。
从她脚边堆了三个双手才抱得起来的圆滚滚雪人,还用树枝做表情,看得出她等了很久。
「大哥哥,你怎么跟爹一样啊。」
她指的是没体力吧。我想这单纯是缪里活力太旺盛,但也没力气跟她辩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一根大冰柱折成两半,一半交给我。
「不要吃太多,身体会冷掉。」
平常都是我叮咛缪里,现在竟然反过来了。
此外,缪里似乎不是随便乱走,她就坐在登山步道的入口边。在冬季也不会落叶的针叶林下,有条踏实的雪道。
在这份上,真不愧是流著狼血,在山里长大的女孩。
「话说,这个地方好奇怪喔。海岛都是这样吗?」
由于雪已踏实,这条上坡路走起来没那么辛苦,况且坡度平缓。这回我没被她拋下,紧跟在后。而途中,她拋出了这个问题。
「哪里怪?」
「像那条河就很怪。」
缪里停下来,转身指去。由于这季节灌木少,即使在森林里也能看得很远。
见到的是我们一路走来的足迹,和一旁流动的河川。
所以是哪里奇怪呢?随后,我发现了。
「……河水的颜色和海一样呢。」
雪原中,有条细细长长的深蓝色脉络。
「嗯。那大概不是河,而是海。」
「海?可是……」
蓝色从河口深入很长一段,与所谓的海湾不同,也不是运河。那蛇行轨道怎么看都是天然河川。
不过,河水就像静静躺在雪原中,正常河川应该会有更多动静才对。
「真的,就像一条死掉的蓝蛇。」
彷佛放弃活动,就只是躺在哪里。
「而且你看。」
缪里视线返回森林,指著斜前方说:
「到那里就没了。」
河川唐突地断在那里。自海延伸的蓝色水带边缘偏绿,掏洗白雪。水没有注入大海,也没有流动。
「可能以前是河吧。」
缪里错愕地转过来。
「咦?」
表情有如见到山岭移动。
「很意外吗?山崩林枯,河川枯竭之类的事其实没那么少见。你最爱的冒险故事里,不是常发生惊天动地的事吗?」
听我这么说,缪里红著脸噘起小嘴。
「……我、我又不会以为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大哥哥,你在笑我对不对!」
这少女降生于世,至今不过十来年。
在温泉乡这种幻梦与现实的交界长大,更是让她难以划清分界。
「就连山川,都会随时间产生巨大变化。有时是因为简直是天谴的天变地异,有时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世间万物都不会永远不变,永恒只存在于神所在的天国而已。」
几乎所有事物都是沙上楼阁,终有消亡的一天。所以我要在这个无常又残酷的世界,带给人们心灵上的依靠。
我很希望缪里能更明白我的理念,可是她一定听都不想听。
这么想时,缪里一点声响也没出,且面色十分凝重。
或许在她心中,山川会永远保持现在的面貌吧。即使见不到龙或巫师,山川也会与她长相左右。
「看来你又学到一件事了呢。」
我走到缪里身边,手轻拍在她头上。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尘归尘,土归土。所以我们要有效利用神赐给我们的这段时间。」
再补上一句「赖床之类的都是浪费」后,我掌下的缪里终于恢复原貌,气噗噗地说:
「大哥哥真的很爱训话耶!」
「希望可以有不必训话的一天。」
「讨厌啦!」
缪里嘟起嘴,又往河川尽头看去,结果膨胀的脸颊突然泄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娘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是真的吧。」
我深感惊讶。
缪里的母亲是狼与麦之精灵,被称为贤狼的存在。已活了数百年之久,也许永远不会衰老。
因此,贤狼赫萝即使与她在某村庄邂逅的旅行商人一同旅行且深陷爱河,也依然不断犹豫是否该以身相许。时间之流绝没有停止的一刻,对方是人类,转眼就会死去。
可是他们却一脚踢开天理,选择抓紧眼前的幸福。即使那注定会如掌中沙一般从指缝间逝去,他们仍相信曾经拥有幸福的记忆将永远留存。
那一定是个非常悲伤,也非常煎熬的决定。
而缪里继承了赫萝的血,难保不会面临同样命运。
缪里并不是凡人。
尽管自己曾誓言永远站在她这边,但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如同缪里的父亲罗伦斯无论如何努力,也一定会有抱不起年轻妻子的一天,谁也敌不过天理。
「所以我呀……」
缪里忽然转过来,对我笑著说:
「有乖乖听娘的话,每天都很努力过活喔。」
「缪里……」
那天真笑容即是她的坚强。是她不畏前途黑暗,大步向前的勇气。
或许,那只是她年幼无知。不过那笑容使我相信,缪里一定能永远这样活下去。
「……」
我僵硬地挤出微笑,缪里满意地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东西好吃就马上吃掉,想睡就睡想玩就玩,都是有原因的喔?大哥哥老爱说的那个节制,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这家伙居然高挺胸膛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
为自己那份感动抱不平的拳头,一把就敲在她头上。
「那和你那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无关。」
「咦咦~?」
缪里大声抗议,脸颊鼓得夸张。
「大哥哥大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你不要再用那种歪理瞎扯淡了,对你真是一刻也疏忽不得。」
「我才不是瞎扯淡咧!」
吵著吵著,我们不约而同继续前进。
我多少看得出来,缪里平常老爱孩子气地耍赖,其实是装出来的。
而且,她有些话藏起来没说。继承贤狼之血的她,可能也会被遗落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中。所以她说想要什么就伸手拿,或许真是实话。可是她伸手想要的不是大餐,也不是新奇的玩具。
应该就是我。
至于她为何不说出口,我心里也有数。
因为说出我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而追求我,就等于承认我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的事实。迷信的老人们也常说,说出口的话不久就会成真。
身旁缪里一路滔滔数落我脑袋顽固、不懂人心、坏心眼的同时,手仍紧紧牵著我的手。隔著厚手套也能清楚感受到她握得是多么紧,像个不敢半夜独自上茅房的小女孩。
我虽不能接受缪里的心意,但身为兄长,陪伴她到不再害怕暗夜也无妨。天理就是这么回事,只能靠祈祷来对抗,奇迹不太容易发生。
神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祂能够颠覆这一切。
千思万绪地和缪里在积雪山路上走到最后,一道令人有点错愕的黑色山壁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黑漆漆的岩石锐利得甚至让人感到恶意。不怎么高,与我身高相当,然而往左右都看不到尽头。
山路沿著崖壁向河川延伸。缪里对这奇特地形极富兴趣,想闻味道似的把脸往裸露的崖壁凑。
「这里就是国王裤子的界线呢。」
我的意外发现使缪里抬起头来。
「真的耶,叶子颜色不一样。」
海上见到的植被变化界线似乎就在这里。
「高度只有一点点差别就会变这样啊?」
「嗯……不晓得。说不定有其他原因……」
「例如呢?」
「例如地震啊。」
她没问我地震是什么,不过那应该是她没学过的词。
「大地有时会剧烈摇动,好像有巨人在踏脚一样。严重的时候,地面还会裂成好几块,像这样错开呢。」
在我流浪学生时期所抵达最南方的土地上,不时能见到那种地形。虽然人们都说那是惹神发怒的后果,在充满异教徒的北方却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谈论地震,可见神怒说法不过是穿凿附会罢了。
「咦~」
不过,缪里的反应很平淡。
「大哥哥偶尔也会相信那种鬼话呢。」
然后是这种态度。
「你不相信吗?虽然规模没那么夸张,可是我自己也──」
「我看你是喝醉了吧?地面怎么会摇啊。」
缪里不敢恭维地耸耸肩,沿著崖壁快步走掉了。
这家伙连海盗衔著短剑吼叫的故事都相信了,怎么会怀疑这种地方呢?
我无奈地追上去。无论真相如何,都不会改变这奇妙的地形。
愈往河川所在的右侧去,崖壁就愈往高处延伸。国王试著把往下溜的裤子拉过肚脐,而我们就走在腰带上。
与白雪形成强烈对比的黑色崖壁上,有不少地方受粗大树根掩盖。倘若断面是地震所造成,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应该能从岛上耆老问到一些相关传说。
这么想时,缪里在前方停住了。那里没有树木遮挡,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明亮。从道路被踏得很扎实看来,这片林中广场也许是他们的祷告所。
缪里在阳光中面对山壁,呆呆地张著嘴巴。
能让她这么吃惊,究竟是祀奉什么呢。我跨个大步,从森林踏进广场。
并为接下来的景象毛骨悚然。
「什么……」
一只巨大得难以相信的蛇翘高了头,彷佛一眨眼就要攻过来。
「这、这……」
我忘记自己人在斜坡上,这猛然一仰使我失去平衡,向后摔倒。
糟糕,我这是在做什么。赶快站起来,抓住缪里的手往森林跑啊!
但我愈是慌得手忙脚乱,脚被雪绊得愈厉害,想站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坐起抬头时,发现巨蛇依然在相同位置张著嘴。
于是我按著狂跳的心脏,急喘著再看巨蛇一眼。
见到的,根本不是巨蛇的血盆大口。
「……山洞?」
这个洞顶高幅宽,说不定能容纳整个大商行会馆。看似毒牙的部分,其实是倒挂的岩石被树根或藤蔓包缠所致。积雪宛如白蛇的光滑体表,现在看起来也酷似巨蛇。
嘴里有点深度,乍看之下像个山洞,不过等眼睛习惯黑暗,看得出来它其实不怎么深。岩壁和山崖同样漆黑,凹凸不平的特殊质感,也容易让人联想到超自然物体。
「大哥哥,还好吧?」
我太专注于眼前景物,完全忘了缪里也在这里。
她从头拍去我身上的雪花,扶我起来。
没有嘲笑我,多半是因为我慌得太夸张,实在笑不出来吧。
「谢、谢谢。这里,到底是……」
「有人献花,所以是用来祷告的地方吧。」
缪里这么说,并往对应舌头的地方指去。雪盖不到的山洞凹陷处有堆小石,且如她所言,上头供著冬季难得的花朵。
而坐镇在石堆顶点的,就是那尊黑圣母像。
「为什么是背对外面呀,有人恶作剧吗?」
缪里说得没错,圣母像是面对蛇口内部。一般供人祷告的神像都是面对信众,印象颇为奇特。
「说不定里面有怪物喔。」
既然需要让具有奇迹力量的圣母像看守,倒也不是不可能。
「需要我变狼吗?」
缪里跟著窸窸窣窣地抽出胸前装满麦谷的小袋子。继承了狼精灵之血的缪里,可以用母亲给她的麦子变身成狼。
如果有高到要抬头望的大蛇爬出来,我也不认为她打得过,不过至少能载著我逃跑吧。
「要是被人看见了,事情会很严重喔……」
我这么说著往洞里瞧,不觉得有东西躲在里面。
而且靠近看以后,更能明显看出这个洞没有深到有可供藏身之处。
「所以到底在监视什么呢?」
缪里站到我身旁,注视表情平静地面对洞中的黑圣母像,纳闷地歪起头。感觉也不像她先前的猜测,被人恶作剧地转向后方。
「有人在这里挖宝石吗?」
「咦?」
缪里突如其来的话使我转向她。
「你忘啦,这个人偶不是用某种稀有的石头雕成的吗?」
这女孩还毫不避讳地用手指点了点黑圣母像。
「……你说黑玉吗,可是……」
这里和我见过的任何矿场都不一样。采矿都是向下挖,可是这个洞却是与地面齐平,顶部也高得惊人。与其向上挖,不如从崖顶向下挖来得轻松。更何况,我很难想像人们在这里向黑圣母祈祷是为了从这洞穴挖出宝石。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类似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要不要挖挖看?爹想开温泉旅馆的时候,也是请娘帮他挖出温泉才开得起来吧?」
缪里心中的七岁男孩似乎蠢蠢欲动,风衣衣襬下有撮银毛晃来晃去。若揭开兜帽,想必也能见到兽耳。在四面冰海的岛上一个颇有蹊跷的地方,用不可思议的方式供奉黑色的圣母像──这样的状况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引爆了缪里的好奇心。
「说不定挖下去以后,水又会回到乾掉的河里喔。」
「咦?」
缪里边说边走进洞里,踢开脚边石头。
我屏息看著她的一举一动,最后仰望洞顶,再看看黑圣母。
身体踉跄般倾斜,是因为倒退;倒退,是因为有所预感。
刚从山路踏进这广场时,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洞口宛如一只大蛇,要攻击我们。
那么,黑圣母背朝外设置的理由不就很明显了吗?
我应该在某处见过类似景象没错。没有即时想起,是因为它保持了「当时的面貌」。
脚下地面,一步步从黑色砾石变成白雪。再退两步、三步,我逐渐看清全貌。彷佛随时要扑过来的巨蛇之口,如今也像另一种东西。
「……」
假如顺流而下的并不是水呢?在此回头探望,这条河会流向何方是再清楚不过──他们信奉黑圣母的原因也是。
「大哥哥,怎么了?」
缪里走出山洞,为雪地反射的炫目阳光眯起了眼。
「大哥哥!」
直到袖子被用力一扯,我才找回现实的感觉。
「没事……」
我摇摇头,再次望向山洞。
观点一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以为自己曾经实际见过,但并不正确。我是听过类似的故事,而且很熟悉。
「大~哥~哥~?」
我往在眼前调皮挥手的缪里猛然一看,吓得她退了一步。
接著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咦?咦?」
「我发现一件要赶快查清楚的事。」
最后拉著混乱的缪里折返来路。缪里不愧是山里长大,即使踉跄也没有跌跤,很快就跟上速度。
「是怎样啊,臭哥哥!」
我脑里全是要紧事,没心力和满口牢骚的缪里抬杠。
黑圣母信仰并不是诈骗或迷信,但以信仰而言或许是「假」。
我的工作,是调查这北海地区的信仰与温菲尔王国的大义是否相称,能否成为对抗教会的伙伴。
从林木缝隙间,能看见港都凯森。
撕开岛屿的死河,在雪原中抹上一道浓烈的青蓝。